第十四章 梦魇

  除了接入者,这个场景不应该有任何其他人的。

  416在心中默念了这句话三遍。但没有任何作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之前几乎要进入的空白状态已经完全被打破。

  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将注意力从不断靠近的红衣的身影中移开。

  那个身影在海滩上缓慢地向416移动,逐渐靠近到可以被416清晰看见的距离。

  等到416的视线捕捉到了对方的脸庞和身体的曲线,他发现那是个女人。这个念头让他想起了最后见过的塞拉她们三人组——尤其是和她有着同样一头浓郁红发的捷娜。

  但红衣女人并不是她们当中的任一个。

  她的身材曲线曼妙而优雅,她的面容秀美而苍白,她乌黑无神的双眸正迎着416的视线

  她的额头——有一个正中的枪孔,一直贯通到后脑。

  等到416看到这个细节,鲜血开始从她额头的枪孔中如注般流出,蜿蜒流过女人的面庞。但她却好像毫不在乎一样,继续朝416走来。

  而416竟然发现自己在颤抖。他见过无数死人和死在他手下的人。就算他们重新站起来,416也只会冷静地把他们再杀一次。那些被最先进的生化技术改造过的杀手和佣兵,的确可以在比这还要严重的伤害中继续行动,战斗……

  但不,这个女人和那些人都没有关系。

  她还站着并不是因为……

  在意识到自己在逃跑之前,416就已经连续后退了好几步,并且越来越快。

  但那个女人却缓慢而坚定不移地继续朝416走来。不管416怎么逃跑,怎么加速,跑向任何一个方向,都无法拉开和她的距离——只有越来越近。

  而416却手无寸铁。不,即使是手无寸铁,仅凭着身体和技术,416也可以轻易杀死对方。

  但不知为何,他却一点都不想被对方接近。

  416的理性部分还在顽强地工作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系统BUG?被入侵?他的心理出现了严重问题导致出现了幻觉?从未有过的恐慌不断侵袭着416,让他几乎无法冷静下来思考。

  只是几乎。

  当女人和416的距离已经不到五步的时候,他终于重新夺回了对自己情绪和思考的控制权。他压制住了恐惧,也压制住了逃跑的脚步。他是特派员416,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菜鸟。不管这个女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出现,要来干什么,他又在害怕些什么,他都会一一找出答案。

  但不是在这里,更不是现在。

  女人的面容在416眼中越来越清晰,却又逐渐变得模糊。

  她的血从脸上划过,不断滴落到海水之中,她的嘴咧成一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笑容,不断地靠近416的脸。

  但他已经毫无察觉。他重新迈开双腿,往着更深处的海走去。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脖颈,海底的石块划破他的脚底,但416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的瞳孔已经放大,涣散到了极限,光映入的一切场景都没有经过大脑处理,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讯号。

  水进入他的鼻孔,他的肺在挣扎,气管在抽搐。

  咳嗽和海浪的声音进入他的耳朵,但是同样没有由大脑进行处理,更不用说女人靠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杀了我……”

  416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的不再是海水,沙滩和天空,而是柔和的白色灯光,安全屋里的事物进入他的视野中。

  他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手术椅上,浑身汗流不止,肌肉还在微微抽搐。地上打翻了一个杯子,保存了300年的可乐在地上流出了粘稠的一团。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喧嚣”的握柄,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用力过度到指关节发白,食指紧紧贴在扳机处,一直处在一触即发的紧绷状态。

  “治疗结束。特派员416神经反应液更新已经完成,未发现任何异常反应。”

  “虚拟场景心理治疗已经结束,您否是感觉良好?”

  然而手术椅AI的这一连串反馈,416连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的心情还在巨大的震荡和不稳当中。莫名的恐慌还没有完全消退。

  “杀了我……”

  红衣女人的这句话此刻才刚刚开始在416的脑海里震荡着。

  刚刚在虚拟场景中,那片沙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支离破碎的记忆突然齐齐涌了上来,让416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恶心。

  他扯掉那些连着他身体的机械触手,从手术椅上跳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忍耐、抑制着身体的强烈不适。手术椅的椅垫部分已经被他的汗水湿透。

  “我刚刚进入的是哪一个虚拟场景。”稍微缓过来之后,416开口问道。

  “您进入的是无垠沙滩。”合成女声回答道。

  “我在里面呆了多久?”

  “一个小时整,根据您的要求,里面的时间流逝和外面是正常的1:1。”

  “一个小时整?没有多出来?”

  “没有,你在一小时整准时醒来,您是否感觉到有任何异常?”

  “播放刚刚的我在虚拟场景的活动记录。”416没有回答手术椅AI的问题,而是提出了新的要求。

  “请求超出权限。只有管理者可以查看虚拟场景活动记录。特派员416,您是否感觉到有任何异常?”

  “没有异常。”416停顿了一下,如此回答。

  “那么祝您休息愉快,狩猎顺利。如果您需要我的其他服务,请随时呼叫。”手术椅的机械臂一只接一只地缩了回去,手术椅的系统灯也一盏接一盏熄灭,继续进入已经持续了三百年的待机状态。

  416有些步履不稳地走到办公桌的那一侧,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望着旁边衣柜立地镜中的自己。最后一滴冷汗从他额头落下,然后被他伸手抹去。

  又休息了片刻后,416从办公桌中掏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笔,翻开空白的一页,拿起笔写下第一个字——

  连一划都没有写出来,笔尖就折断了,里面的油墨则早已凝结。放置了三百年的纸页则在416面前变得粉碎,散落,最后整本笔记本都散了架。

  他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然后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另一本薄薄的本子和一根铅笔。那是他用3个铜冠币在上一个聚落跟人换的。

  他翻开这本小笔记本的空白页,也就是第一页——在上面开始书写。

  “我忘记了最后一年,也就是301年前到300年的这段经历,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我在执行最后一个有记忆的任务后出现了心理问题,进入无垠沙滩进行了心理治疗。这个任务是什么?”

  “我出现了什么心理问题,受到了怎么样的治疗?”

  “这个心理问题和,或受到的治疗是否导致我后面失忆的关键?”

  “这个任务是否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动笔。“天堂时代的陨落有关?”

  一直到最后才出现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刚刚在无垠沙滩上见到的这个女人是谁?”

  “她为何会出现在这个虚拟场景中?”

  “为什么她要我杀了她?”

  416再次看了一遍纸上的问题,然后心满意足地撕下了这一页,还有第二页。虽然第二页什么都没写,但是刚刚的书写已经让笔力在第二页上留下些许书写字迹。

  然后416拿出“钢琴线”,激活它的加热功能,将这两页纸放在已经变得通红的“钢琴线”上,看着它们迅速化作灰烟,不复存在。

  而上面的所有问题都已经牢牢地记在416脑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