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起

  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入医院,眼望着光洁明亮的大厅里人满为患,叶青微垂下目光,径自穿过人群走向电梯。

  视线落在逐渐变小的数字上,胸口像是被堵住,连呼吸都隐约变得困难。即便明知道是心理作用,他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以吐出胸中的烦闷。

  他把双手插入口袋,下意识地裹紧身子——医院里的冷气似是开的大了些。

  随着人群步入电梯,在拥挤中叶青尽力排空烦乱的思绪。

  向值班护士出示预约记录道明来意后,护士领着他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恭敬地轻敲房门,里面立时传来回应。

  “请进。”

  护士向叶青点了点头,自行离去。叶青将目光从门旁的铭牌上挪开,带着些许紧张进入办公室。

  铭牌上的姓名栏里写着“林嫣”二字,旁边附带着简洁干练的工作照,年轻的面容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端丽。

  除了年轻靓丽的外表之外,更令人惊叹的是她的学术成就,笼罩着诸多光环的医学天才,令诸多同辈望尘莫及。而她的主攻领域便是心脏病。

  叶青回忆着此前在网络上搜寻过的资料,越发觉得有些不真实。

  明净的办公室内处处透着优雅整洁,唯有这种氛围才和面前的女子相得益彰。

  林嫣坐在办公椅上端详着叶青,良久一言不发,似是出神地在想些什么。

  被人如此打量还是头一遭,叶青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不敢与她对视,又不好打扰,低垂着目光,不知如何是好。

  “啊……请坐!”仿佛刚刚回过神来的林嫣意识到自身的失态,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起身招呼叶青坐下。

  叶青依言坐下,他注意到林嫣的面前摊开着一本病历簿,上面是自己的名字。

  “林医生……”叶青欲言又止,原本浮现在脑海中的疑问,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

  感受到他的拘束,林嫣笑了笑,低头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两罐咖啡,将其中一罐递在叶青面前。

  “抱歉,只有这个了,尝尝看。”林嫣含笑盯着他,像是非要他喝一口才罢休。

  叶青打开拉环,浅啜了一口咖啡,微苦中带着一点甜,口感奇妙,意外的好喝。伴随着清凉的液体入腹,他的紧张感消去了大半。

  “首先,感谢你如期赴约,把你请来可不容易呢!”林嫣半带着玩笑说道,嘴角勾起了好看的弧度。

  叶青不知如何作答,他从未遇见过如此奇妙的人,和蔼的像是邻家大姐姐,仿佛彼此不是初次见面,而是相识已久的友人。

  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林医生比自己稍长几岁,而且是自身领域中的天才,和自己绝对没有任何交集。正因为此,他对林医生异常友好的态度心怀感激。

  他此前一直犹豫着是否赴约。

  起初是他接到了几个陌生电话,都是相同的电话号码打来的,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对叶青而言,值得电话联系的朋友是绝无仅有的。

  他怀疑多半是骗子,正欲把对方拉入黑名单,紧接着又收到了相同号码发来的短信。上面简述着想约他在医院见一面,并表明自己是医生,想仔细了解他的病情,署名便是林嫣。

  叶青这才半信半疑地考虑起来,他确是记得数周前自己去医院做过复查,并留下了联系方式,得知了自己的情况不容乐观。

  紧接着他试着通过网络搜寻林嫣的信息,得到的结果令他错愕不已,对方在相关圈子里是个实实在在的名人,不折不扣的天才……

  正因为对方太过知名,令叶青又一次怀疑起骗子的可能性。可是——他实在可说是一无所有,连受骗的价值也没有。若是骗财,任谁来也要失望而归。

  一周之后,他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决定赴约。不过更大的原因是不堪重负的心脏,让他不得不向学校申请了长假。

  异常紊乱的心跳声,日夜回荡在胸口,仿佛敲起了晚钟,在暮色中悲鸣。

  他对自己的情况是清楚的,也早已不抱希望。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骗子……”叶青低着头说道。

  “不怪你,警惕性强一些总是好的。”林嫣的眼角也洋溢着笑意,目光从叶青的身上挪开,落在桌前的病历上,笑意又很快在脸上消散。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的落针可闻,叶青不禁悄悄抬起头来,正见林嫣的脸上露出了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秀眉微蹙,像是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刹那间,叶青意识到了方才的亲切态度都是对方特意表现出来的,为的是顾虑到自己的心情,难为她的良苦用心。她实在是一个很体贴的人。

  “其实……”林嫣望着病历,继而抬起头来,认真地望向叶青的眼睛,“我请你来的理由正如短信里所说的一样。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正巧和我的研究领域很接近,我会找出切实可行的治疗方案,未必没有痊愈的希望。”

  叶青安静听着,盯着桌旁的盆栽微微出神,里面是一朵绽放的花儿,白的无暇,异常美丽。

  “只要有匹配的心脏进行移植的话,手术成功率是很高的。如果你不放心我来做手术的话,我可以为你请该领域的专家来……”

  叶青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了,谢谢。”

  此前为他诊断的医生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叶青无论如何也支付不起手术的费用,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此刻,他仍旧摇了摇头,不禁有些后悔来到这里。

  拒绝,已是花了他全部的勇气,才最终下的决定。事到临头,他不愿动摇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他抑制住翻涌的纷乱思绪,低垂下目光,坚定地起身。

  林嫣微微睁大眼睛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闪过错愕,又满怀关切,竟仿佛有一种哀求的意味。

  叶青不敢看她,正欲转身。

  “等等!”林嫣陡然站起身来,抓着咖啡罐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显出异样的慌乱,“相信我好吗?我一定可以救你的!你……”

  你的心脏撑不了多久——这后半句话她未能说下去,异常苦涩地堵在喉咙里,不忍诉出残酷的事实。

  她强自镇定的声音,透着无法掩饰的软弱。叶青知道她在自欺欺人,正因为明知如此,胸中翻涌而出的感激之情才更令他感到沉重,他害怕再待下去自身的软弱会让他无法坚持。

  “谢谢……”低声吐出这两个字后,叶青逃也似地离开了。

  林嫣定定地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要开口挽留却又没有借口,只得怔在原地,盯着再度关闭的房门,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

  从医院离开后独自漫无目的地闲逛,过了良久叶青才让自己的心绪恢复平静。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关于自己的过去,值得怀恋的记忆寥寥无几,而未来……他已无需担忧未来了吧。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边褪尽最后一抹斜阳,他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茫然四顾,发觉自己身处一片陌生的沙滩上,面前是水光潋滟的海,色彩瑰丽而梦幻,身后的地平线上,依稀的灯火微弱如萤。

  身体的疲累仿佛慢了一拍突然汹涌而至,酸痛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捡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叶青的脸上不由浮现出自嘲的笑容。他可从未试过徒步走这样长的路,以他的身体能撑下来可殊为不易。

  身染绝症的绝非只有我一人,往昔逝去的生命更是浩如繁星。

  即便是在此时此刻,面临绝望的想必也是大有人在,如此一想,仅剩的悲哀竟也渐渐淡去。不单是他生性豁达,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实在无可牵挂。

  童年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他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从未见过父母。生性孤僻、拙于交流的他也没能交上什么朋友。

  十五年已是一生,说来实在乏善可陈。在单薄的人生里仅有的几抹温暖,已是唯一值得纪念的回忆。他期望着长大以后,可以尽力去报答那些给过他温暖的人。只是,连这唯一的愿望也终归是奢望。

  从暮色四合到月挂中天,海面已变得漆黑一片,叶青瑟缩着身子缓缓起身,夜风让他的肌肤泛起寒栗。

  该回去吗?他想,略显茫然的视线投注在混沌未明的漆黑海面上。

  在原地踌躇良久,忽然间云破月出,海面上露出一轮斑驳的明月,原来方才是乌云遮住了月,他不禁笑了笑,放弃了选择这里作他的归宿。

  今天的夜空很美,不该被自己煞了风景。

  他正欲转身,前方的虚空却陡然浮现出匪夷所思的景象。

  宛如虚空里破了一个不规则的裂缝,持续浮现出阵阵龟裂,如蛛网密布,不断变换着忽大忽小的裂隙。似乎有几种未知的力量在角逐,周边的一切声音都在此刻诡异的湮没,水面疯狂地翻涌沉浮。

  那超脱于现实的诡异画面,让叶青疑似身在梦中。当他回过神时,只觉自身如狂风中的落叶,陡然被巨大的吸力拽向那道裂缝。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瞬息间,叶青尚来不及惊骇,身体和那道裂缝的距离已在咫尺之间。此刻,一只白色的手猛然从裂缝中探出,险些贯穿叶青的胸膛,那股诡异的吸力也刹那间无影无踪。

  叶青的身体骤然失重,惶急之间,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手,对方也立刻回握。

  下一瞬,指骨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整个手掌尽皆粉碎。叶青的面色惨白,意识也陷入恍惚,此刻由不得他后悔,只觉得这一刻变得无限漫长。

  空气中乍然传出一道破碎声,借由相握的双手,叶青恍惚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像是奋力从某种束缚中挣脱出来。

  倒映在叶青双眸中的,是一张令人永生难忘的面容。

  如墨的长发,美丽而妖异的脸庞,冰冷的双眸仿佛有一种勾魂夺魄的魔力。张扬在身后的漆黑羽翼让叶青立时惊醒过来。

  眼前的女子绝非人类,竟仿佛是神话里的妖魔。

  她探出一半身躯,下半身隐没在裂缝中,盯视着叶青,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四目对视,叶青隐约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又像是自己的错觉,而裂隙空间在刹那间再度震颤起来。

  女子轻启朱唇,落在叶青耳畔的是未知的语言,低沉婉转,宛如最终的告别。

  下一瞬间异变再起,女子在叶青的眼前整个化为四散的尘埃,伴随着一同崩坏的,还有整个空间。

  叶青的脸上一片错愕,无力的身体失重下坠。在他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仿佛见到一抹黑色流光射入他的眉心。

  伴随着扑通一声他直直坠入水中,不断下沉,寂静而幽深的海底,彻底吞噬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