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6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无垠的沙滩上。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虚拟现实之中。
虽然明知是虚拟的，明知他的真实身体还躺在安全屋的手术椅上，接受着神经反应液的更新补充。
但周围一切却都如此的逼真。脚下的沙子传来细屑的触感，鼻子呼吸着带海潮味道的空气。不远处的海水正有节奏的，温柔地拍打着礁石，漫上沙滩，再退回去。远处的海平面以上，夕阳和月亮正在分享同一片天空。
没有他人。没有任务。没有组织。
身处这个场景之下，416紧绷的心情慢慢松弛了下来。
这是个十分著名的虚拟场景——无垠沙滩。这个场景里，除了接入者，没有任何其他虚拟角色，只有漫无边际的沙滩和海洋。原本只用于虚拟场景测试，后来发展到用于心理治疗，最后变成一个常驻可选场景。
出人意料的是，它的选择率要远远高于那些穷奢极欲，声色犬马的虚拟场景。许多人宁愿选择在这个几乎一无所有的空旷场景里待上数小时甚至数天，让自己的精神得到彻底的舒缓和放松。
不过考虑到数据收集只是针对天堂时代的上层人士，而大量下层和底层人民通过合法和非法途径接入虚拟场景的情况并不会被计算在内，所以这种数据的准确性，416一向来嗤之以鼻。
望着这个似曾相似的场景，416继续保持着全身舒缓的状态，他坐在沙滩上，感受着海水一次次漫过他的脚。触感同样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大脑拒绝相信这是虚拟场景。
我来过这个场景多少次了？是为了什么目的？这种状态下，416得以完全专注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和记忆，不会有任何人来干扰。
一些记忆的碎片仿佛随着海潮涌起一样浮上416的大脑。他第一次进入这个场景是……刚结束了特派员所有训练项目，进来接受最后的心理审核。在这沙滩上，他的所有记忆和思考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现实世界的组织管理者面前。
而上一次进入这个场景是1年前……不对，301年前。他因为执行组织的某个任务而遭遇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不得不进入这个场景接受治疗。是什么问题？
416突然发现，他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中断的。他既不记得是执行了什么任务，也不记得任务中发生了什么。
不仅如此，在416于301年前进入这个场景进行心理治疗之后的一年里，他的记忆同样是一片空白。
之后，导致“天堂时代”彻底颠覆的末日，就在他的记忆空白期间爆发了。
海水再次没过他的脚，浸过他的背，带来寒冷却舒适的触感。海平面处的夕阳和月亮的位置依旧一动不动。
416依旧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但他却对这次治疗十分满意。
这绝非一无所获。知道自己失去了哪部分，哪段时间的记忆，比单纯找回一两个片段重要得多。他可以以此制定接下来的目标，并且能有充分的时间去执行——就从导致他产生心理问题的那个任务开始调查。
生物钟告诉416，他在这个虚拟场景已经度过了1个小时。进来的时候，416选择的是1:1的真实比例时间。他已经准备好要离开了。
他闭上了眼睛，放空思想。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将会回到安全屋，神经反应液将被补充完毕。他也已经计划好要取走哪些物资和武器，为接下来的调查，以及可能的下一个任务做准备。他还准备好了几个新问题要“问”艾瑞尔，准确地说，是要从她的逻辑漏洞里套她的话。
416并不介意这些想法会被系统记录下来呈递上去。因为不会再有管理者来审核特派员的思想是不是出现了不忠诚的迹象了。
他介意的是……为什么到现在他还没有回到现实中。
已经过去整整3分钟了。
这个虚拟场景丝毫没有要结束的征兆，他也没有任何离开的迹象。416睁开眼睛，看到的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沙滩，海水和不变的夕阳与月亮。
“系统？带我离开这里。”
没有回应。
“系统？特派员代号416，通行码为337644105……”他保持着冷静，继续说道：“带我离开这个虚拟场景。”
依旧没有回应。416从沙滩上坐了起来，迅速驱除了内心深处刚刚涌起来的一丝恐慌，开始分析原因。他的生物钟出错了？现在还没有度过一个小时？他现在没有办法验证，只能内心希望是如此。
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有麻烦了。
第二个可能是系统出了问题。300年的时光让这个手术椅连接的内置虚拟系统出现了没有被觉察和修复的BUG，最终导致300年来的第一个使用者——也就是416陷入了BUG之中，导致无法从虚拟场景中脱身。
416无从得知是什么样的BUG。他擅长的是杀人技术，而不是电子技术。所以他也无法得知这个BUG会让他在这里待上多长时间。
他也不打算知道。
特派员或许不懂得构筑虚拟场景和接入人脑神经所需要的那些复杂深奥的赛博神经学知识。但他们必定需要掌握的技能是——如何从被迫进入的虚拟场景里脱身。
因为在“天堂时代”，虚拟场景不仅仅是让人放松的手段。
也是超越过往一切审讯方法的最终手段。在审讯者构筑出来的虚拟场景中，被迫接入的囚犯将会体验到世界上最虚假，却又最真实的痛苦，并且可以“尽情”在里面体验上一年，十年，百年，直到他大脑中藏得最隐秘，最深处的思想和记忆也暴露出来为止。
哪怕是世界上意志最坚强的士兵，哪怕是特派员也扛不住这种审讯。他们会被迫泄露出雇主，还有组织的秘密。那是不可接受的。
他们必须想办法脱身——并且也的确有办法，虽然困难重重。
至于出来后，如何避免被审讯者重新塞进下一个场景里，哪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所幸，416现在只需要考虑第一个问题。
他必须想办法在这个虚拟场景里自杀。
并不是普普通通的自杀。而是为了让他的身体相信这个场景是虚假的，从而在真实世界中苏醒过来。
416 的大脑已经知道这个场景是虚假的。但这还不够。因为他的感官，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他的皮肤，都在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要进入特定的心理状态，然后再通过一个特定的，缓慢的，有说服力的死亡来让自己重新醒来。
溺死就很不错。
416从沙滩上起身，开始深呼吸，然后调整自己进入那个特定的心理状态——就是一片虚无与空白。连“什么都不想”这个概念都没有。只余下让身体正常工作的那些自动而原始的神经本能。
看起来很玄乎，实际却很简单。就是大脑告诉自己的肉体，去你[粗口]的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爱信什么信什么，我不管了。
普通人没有药物的辅助通常难以进入这个状态，但特派员除外。深呼吸30秒后，416的大脑已经无限接近于一片空白。他的眼睛睁着，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的鼻子在呼吸，却闻不到海潮的味道，海风吹过他的身体，海水漫过他的脚，但他却几乎一无所知。
他一步一步地，机械式地往前走，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光线依旧在进入他的眼睛中，但他的大脑接受，但不再处理得到的信息——沙滩，海洋，远处的夕阳和月亮，一切对他都毫无意义，还有那个一身红衣，在朝416走来的身影。
巨大的恐慌突然向416袭来，强迫他退出了空白一片的状态。他的视线重新清晰，看见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腰，看见夕阳和月亮依旧一动不动。
看见这个本该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场景中，那个红衣的身影在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416摒住了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