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安娜物语:视若珍物(二)

  地下城内光线昏暗,其实与其说是地下城,倒不如说是地下广场更为贴切,但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叫它地下城。

  整个地下空间的大小约莫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顶部镶嵌着蓝水晶用来照明,一些摆摊的商贩席地而坐,身前铺着一张粗布,上面放着各自需要售卖的商品。

  这里位于角西圣城的正下方,被设置了能阻碍声音传播的特殊魔法,所以整个地下城虽然人潮涌动却诡异的没有一点声音,哪怕有商贩与客人沟通也只是点头摇头数手指之类的哑语动作。

  安娜和一位名叫克莉丝的少女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像贩卖宠物一样被搁置在约克三人身前,

  而反观约克三人,非常严谨的用黑袍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这幅谨慎过头的模样着实让人觉得好笑。

  就这么盘膝而坐,约克的位置微微靠前让客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才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随意的披着斗篷的行人来来往往,不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安娜那头即便在昏暗的地下城也极其引人注目的乌黑亮丽的秀发上。

  安娜视若无睹,这种被新奇目光所焦距的感觉她早已习惯,只是很安静的抱着膝盖缩在笼子的一角,木讷地看着眼前比她稍大一点的克莉丝拼命的用求助的眼神追寻投射到安娜身上的那些目光。

  她们将被商人卖出去作为没有人权的奴隶而活。

  相处一段时间的安娜从约克等人闲谈中得知克莉丝曾经是一位商贾的大小姐,但因为父亲做生意失败又换不起巨额的债务,就将克莉丝和她的母亲以抵消一部分债务为由卖了出去,虽然听巴顿说即便如此克莉丝的父亲最后也还是沦落到剥夺终身自由只能一辈子下矿洞还债的结局。

  每每听约克等人聊到这里,皮特总会接上一句:行商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克莉丝仍然在用祈求无助的模样博取视线,然而这都是徒劳无功的。

  她似乎认为只要逃离了这个笼子一切都会好起来一样?

  安娜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这也是她一直默默关注着克莉丝的原因。

  身处于无边的黑暗中真的能追寻到那虚无缥缈的一丝光明呢?

  黑暗中难以寻求光明,绝望中亦难以寻求希望。

  对安娜来说,她宁愿继续呆在这个笼子里,哪怕每天吃着别人吃剩下的残羹冷炙,至少要比饿肚子强。

  至于外面?

  安娜空洞无神的目光微微转动,那些双脚直立行走的“人”,在她眼中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或带着虚假面具的傀儡。

  都是伪物。

  一位黑袍人止步于约克的摊子前,微微靠近了笼子观察着里面的安娜和克莉丝,

  一个表情木讷眼神空洞,一个表情有着几分怯生眼神中又透露着期望。

  客人缓缓抬起手……

  克莉丝紧抓着笼子恨不得从笼子那窄小的缝隙中把头都挤出去,她期待着看着客人抬起的手,克莉丝知道,只要那只手的手指指向自己,那么她将有希望获得自由!

  这么说似乎让人觉得可笑?

  不过最起码可以离开这个肮脏的笼子,离开身边这个性格怪异的奇怪女孩。

  然而,客人指向了安娜。

  绝望与无助如同一盆冷水顷刻间从克莉丝的头顶淋到脚底。

  不过很快,交易便发生了点意外,客人与约克不断的用手语交流着价格,最后只听见客人微微叹了一口气,随后便指向了克莉丝,约克伸出两根手指肯定的点头。

  交易完成。

  克莉丝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一幕,仿佛一个质疑神存在与否的信徒忽然得到神的恩惠一般不可思议。

  约克身旁的皮特起身打开了笼子,像一个在捉家禽的农民一样朝着克莉丝伸去手掌,却忽然被客人给制止了。

  客人微微掀起盖着头部的斗篷,隐约能看见的是一张温暖人心的笑脸,模样看上去二十几岁,长得或许并不是很好看,但他的笑脸让人看一眼便觉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客人向克莉丝伸出手掌,温柔地牵起克莉丝的小手,将她带出了囚笼。

  在克莉丝看来,眼前这位大人仿佛就是她的救世主!

  她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不嫌弃她脏,只是亲昵的揉了揉她的脑袋,牵着她的手离开。

  皮特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毛,却也并没有过多的去在意,做他们这一行的什么样的买家都有,所以没什么好稀罕的。

  只有不远处的几个商贩看到眼前这一幕后,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看着克莉丝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安娜的眼神中明亮了几分但很快就暗淡了下去。

  对明天抱有希望的人,值得被眷顾吗?

  似乎是的。

  反正像自己这种不抱有半分希望的家伙,肯定不会被眷顾吧?

  安娜这么想着。

  接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安娜面前止步的客人络绎不绝,但似乎都因为价格原因没有成功的带走她。

  对安娜来说呆在这个牢笼中似乎也不错,况且就算离开了当下这个牢笼,也不过是进入到一个更大的牢笼里而已,还是一个满是怪物的牢笼。

  又有一位客人止步于囚笼前,这里人来人往的客人很多,基本上所有人都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如果不掀开帽子基本上很难辨别出谁是谁,因此商贩们也就不清楚是否有客人重复地来问价。

  这位客人身旁似乎还有个随从,两人都穿着宽松的黑色斗篷,身为靠前的客人身材矮小,由于被斗篷遮掩了体型,所以也不清楚这位客人是未成年还是患有侏儒症。

  但他接下来的举动确实惊动了半个地下城的商贩们,只见他随意的挥挥手,身后的随从像丢垃圾一样随手丢出一袋物品扔在了约克身前。

  看着眼前有足足有篮球大小的袋子,约克不由的皱起了眉头,从袋子外观上的褶皱上来看,里面装的应该是钱币。

  但不论怎么说,随从的这种行为或多或少显得有些不礼貌,约克身旁的皮特性格比较冲动,认为这位客人是来挑事的,立马将右手放在了身后的短剑剑柄上,刚准备拔剑,约克却伸手按住了皮特的手肘。

  随后约克伸手欲要提起落在面前的小袋子,没想到第一下竟然没有提起来!

  这让约克不免有些困惑,他沉了一口气用出了吃奶的力气将袋子提到了自己身前,缓缓打开一条缝之后,从那条有些狭小的缝隙中顿时露出一丝金灿灿的微光,约克眼疾手快的迅速捏住了袋子口。

  身旁的皮特在约克打开袋子的同时瞄了一眼,这个不起眼的袋子,竟装满了金灿灿的雷克顿王国金币!

  在雷克顿王国内,金银币的换算为1比100,而约克将安娜的身价定在50枚金币这个价位上。

  一旦交易完成,50枚金币将足够撑起一家店铺甚至营业期间也可以在一年内不用担心店铺盈利亏损之类的小问题!

  然而这个小袋子中粗莫估计最少有近两百金左右!

  皮特放在剑柄上的手,微微颤抖着松开,看向了老大约克,眼中剩下的只有不可思议。

  一旁的巴顿性格比较沉稳,时刻注意着约克接下来的举动,即便没有看到袋子里有什么,但他还是选择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约克下达的任何指令。

  约克缓缓深呼了一口气再吐出,伸出两根手指探入袋子中摸索着。

  一大一小两位客人并没有显得不耐烦,只是安静的等待着。

  良久,约克收回了手,将袋子小心翼翼的递给巴顿,后者也同样小心翼翼的接过,随后将牢笼的钥匙从皮特手中抢过来,亲自起身打开了牢笼。

  身穿黑色斗篷像是患有侏儒症的客人在约克打开笼子的同时,迈步走了进去。

  朝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安娜伸出了一只洁白纤细的手掌,与安娜脏兮兮指甲缝里都积满污垢的小手天差地别。

  安娜怔怔的看着面前这只只比自己大几分的白皙手掌,鬼使神差的伸出了自己满是污垢的小手。

  一点点,

  一点点。

  在那只脏兮兮小手一点点的试探下,呈现鲜明对比的白皙手掌似乎并不打算收回去,直到安娜将自己的小手轻轻地放在上面。

  就算是不对明天抱有任何希望的自己,就算是早已对明天放弃期望的自己……

  杰夫大叔的样子再次出现在安娜的脑海中,内心中递增的激荡的情绪逐渐平淡了下来。

  对自己笑脸相迎的不见得就是人,对自己冷言相待的不见得就是怪物。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带着面具。

  面具下是一副怎样的面容任何人都无从得知。

  黯然的跟着只比自己高一点的他,走出了笼子,安娜不知道自己将迎接怎样的明天,就这么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安娜也被披上了一件黑色斗篷,宽大的斗篷遮盖住她娇小瘦弱的身形,甚至因为斗篷太过于宽大,以至于不得不拖在地面上。

  低头看着地面从潮湿到干燥,最后开始有暖暖的阳光照射在自己身上的感觉,由于在地下广场呆了太久,即便是照射在石板地面上的光亮也让安娜感觉有些耀眼。

  “殿下,先找个地方脱去这斗篷比较好。”

  “我说了别叫我殿下了,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这副样子出现在角西圣城的街道上多半会被教会的人给带走吧?”

  眼前的视野忽然开阔,安娜眯着眼睛强忍着刺痛用自己还未完全适应光亮的双眼顺着自己牵着的那只白皙的小手看上去。

  印入眼帘的是一位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一位银发少年,碧绿色的眸子中正满怀欣喜的看着自己,在少年的身边还有一位灰色头发的青年,面对着身前的银发少年头都不转的用眼角余光看向自己,青年人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叫劳伦斯·霍伦克斯,你呢?”

  安娜看着眼前的少年怔怔出神,对于劳伦斯的问话更是持有一种闻所未闻的态度。

  “不会吧?难道是个哑巴吗?”

  听到劳伦斯说自己是哑巴,安娜终于有了反应,

  “安……安娜。”

  “安娜?唔…感觉不到好坏的名字呢,算了,这些都不重要,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把自己的仪表整理整理吧?肚子饿吗?饿的话就先饿着吧,就你这幅样子吃东西的话,可不卫生哦!”

  虽然嘴上说着安娜身上脏兮兮的,但劳伦斯还是不嫌弃的牵着她的手,拉着她走上回旅馆的路。

  旅店是角西圣城中最为奢华的一家,其中哪怕是最便宜的一间房也是普通平民可望不可及的消费水平。

  洗过澡之后的安娜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只不过情绪上依旧保持着怯生的态度。

  劳伦斯看着安娜穿着自己挑选的衣服,似乎很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拉上安娜去了餐厅,

  没头没脑的拿着菜单叫了一大堆花样百出的美食供安娜食用。

  有钱人的生活真的很难以让人理解,一份食物雕出花来还卖上高价,却偏偏就只够人吃上一口。

  贫民出身的安娜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坐在餐桌上不敢动弹丝毫,眼睛时不时从那些美味佳肴上扫过,最后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劳伦斯,煎熬的咽了咽口水。

  即使再饥饿,她也明白一点,自己从离开村子的那一刻起,便没有了自主权利,一开始是听从约克等人的命令,再就是……

  对面这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少年。

  “你不饿吗?为什么不吃呢?”

  安娜再次咽了咽口水,食物就摆在眼前,香味萦绕在她的鼻尖不曾消散分毫,腹中像是有人在打鼓,咕噜噜的叫个不停。

  “我……可以吃这些吗?”

  安娜如此问道,如果摆在面前的不是这些山珍海味而是干巴巴的嚼起来有些苦涩的黑麦面包的话,恐怕她早就忍不住开吃了。

  “当然可以,就是给你吃的。”

  劳伦斯似乎对安娜的反应颇为无奈,不过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听到劳伦斯的回答,安娜鼓起勇气一如刚开始在地下城握住劳伦斯的手一样,一点一点的将手伸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盘子里……

  “等一下!”